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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撤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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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言清名义上与言家断了联系,可底下到底还是有几家店面的。

初时言清还担着顶梁柱的位置,可到底是娇贵的公子哥,即便往日偶有历练的机会,然而不过区区数日。

如今冷不丁让他撑了一两个月,他也焦躁,最终还是请周茹惠这个接触过经商之道的女子帮他经营铺子了。

周茹惠临近产期,孕妇大都喜怒无常,她本身又是个泼辣的性子,更是雪上加霜。

在言家备受照顾和宠爱时,她尚能绷着。

后来周家隐患初现,她频频奔波,付出的辛劳却付诸东流,满腔怒火和怨气无处发泄。

原以为亲家有难,言家会顾念着自己的利益帮一把,没想到言老爷子早打算将家产传给言大少爷,二话没说分了家,仿佛早有预谋。

这会她快生了,言清竟还不顶事,还要她来帮。

这几日积压的情绪终于骤然爆炸,她再也压抑不住原本的脾气,说句平常的话也像是带着怒气。

初时,言清还觉着愧疚,可时日稍久,便看不过眼了。

蝉冬毕竟是妾,周茹惠使唤她是理所当然的,因而离开了言家,她还是要做丫鬟活计。

她自己不觉得什么,周茹惠语气虽然差,可并没有故意刁难。

倒是言清看不下去,愈发觉得她可怜,行为间屡屡维护。

可惜蝉冬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好笑。

她对这个男人的心一日日冷了。

除开曾经情愫的修饰,她这才发现言清不过是个自私卑鄙的普通富家少爷。

直到那日,她才再一次认识到,除了自私卑鄙,他还心狠手辣。

又一年秋。

庭中枫叶渐渐燃成火红色,夏装显得薄了,周茹惠也到了临产的时候,但他们夫妻二人似乎都并未意识到。

蝉冬听人说言夫人晕过去时,言清还在外地洽谈生意,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她叹一口气,替周茹惠叫了大夫送到产房内,待她清醒,又跪坐在她身边让她抓着手,省得疼过劲了昏过去。

彼时周茹惠被阵痛折磨得眼睛都红了,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攥着蝉冬的手用力到颤抖,饶是她如今远超常人硬度的骨骼都感到隐隐疼痛。

“放松放松,很快就没事了。”

“疼……”产床上的女子从紧闭的牙关间挤出一个字,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便又响了起来。

蝉冬有些晃神。

疼么……她也疼过的。

在恍如隔世的数月前,在她刚刚成型的孩子被强行流掉时,她也疼到几近晕厥过。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疼过了。

自从她决定要报仇,俞平渡便传了她一套隐秘的功法。虽然根骨并不如何,然而在她勤耕不辍的努力下,也稍有成果。

随着功法的精进,她的感情愈发淡漠,仇恨却一日比一日刻骨,现在单是言清碰她一下,她都感到一阵反胃和恶心。

之所以不杀他,不过是尚存一丝善念。言清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她不想与他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脆亮的啼哭响起。

“哎呀恭喜恭喜,是个小姑娘。”

产婆喜气洋洋地道贺,蝉冬给了一锭赏钱,将小姑娘从产婆手里接过去给周茹惠瞧。

冷汗淋漓的女子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粉白的小婴儿,又不安地侧头看了眼蝉冬。

她眼中的提防太过明显,以至于蝉冬忍不住笑了:“放心,我不会对你的孩子做什么。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语太过柔和,周茹惠犹疑片刻,还是顺着她的手躺进了被褥中,沉沉睡去。

有了孩子,周茹惠便不如从前那样戾气横生了。她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小豆子。

这几日,她对蝉冬说话都和缓了许多。

她时常将小豆子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地哄她,甚至会抱着小姑娘将她的可爱模样与蝉冬分享,两人俨然闺中密友的情态,仿佛从前的不快都是假象。

可意料之外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按理来说,言清出去最多半个月。

然而这次,三旬转瞬即逝,他却不曾回来。

蝉冬拿着拨浪鼓逗弄小豆子,见她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与言清很像,这才猛地想起来这事:“老爷这会都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啊,这都一个多月了。”经她这么一提,周茹惠才从有了小豆子的喜悦中脱离出来,面带忧色,轻缓地拍着小豆子,“也没个消息……”

似乎察觉到母亲的忧愁,小豆子也紧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惊得两个女子手忙脚乱地连连安慰,又把言清抛之脑后。

但就在这日下午,周茹惠忙完店中事宜,正想着去书房处理账目时,推开书房门,却看到书桌前坐着面色沉沉的言清。到底是夫妻,那一瞬间,她是有些惊喜的。

她迎上去笑道:“怎么回来了也不叫人通知我一下。”

可还没走两步路,便被人拽住了衣襟。那人显然毫不怜香惜玉,用力之大几乎让她要被勒得无法呼吸。

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要不是还能勉强起身,突起的脊骨与坚实的地面撞击之时,疼的她以为脊骨已经断了。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被一股劲风碰地关上,她惊悚地看去一眼,再回头,一双玄黑的靴子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周茹惠只觉得背后汗毛猛地立起,有如炸毛的猫。身为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此地危险,可贸然逃走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恶劣。

强忍着逃离的本能,她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一张线条凌厉的熟悉的脸庞正低头俯视着她,眼神淡漠,如同在看死物:“周茹惠?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她心中惊惧:“俞平渡?你想做什么?”

“昔年你父亲为了上位,用卑劣手段灭我全族,只余我侥幸存活。”他一面说,一面勾起唇角,可正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模样,更让人感到恐怖。

他的眼底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掌心之中逐渐溢出一缕缕黑色的魔气,一个又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从黑气中掉落,滚了数米远。

父亲、母亲、弟弟……

熟悉的家人纷纷毙命,周茹惠目眦欲裂。

直到看见最后一个人头滚落,她全身的气血顿时逆行,愤怒和恐惧夹杂在一起直冲上头顶,她疯了一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双手颤抖,喉间发出了撕裂的、破碎的悲鸣:“小豆子……小豆子!!!”

而坐在书桌前的言清,只是面露不忍,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一缕宛如毒蛇一般的魔气悄然蜿蜒,狠狠洞穿了周茹惠的脖颈。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泪痕还未干,眼神空洞地转向俞平渡,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恨意却不曾消散。

杀了最后一个仇人,俞平渡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

为了报仇,他堕入魔教,杀了林河,顶替了他的身份,潜伏进周家。

时至今日,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太多无辜人的性命,复仇于他已经是枷锁。

如今枷锁卸下,他只觉得疲惫。

言清站起身,话语中有几分警惕:“我带你杀了仇人,你可以放我和蝉冬走了吗。”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是他带着俞平渡找到了正在哄孩子睡觉的蝉冬,也是他阻拦甚至重伤了试图保护孩子的蝉冬,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让俞平渡觉得好笑。

他的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当然可以。不过……你先去问问你的蝉冬愿不愿意吧。”

话音刚落,清脆的破窗声响起。

言清不知所以地向窗户看去,迎面却袭来一柄淬雪一般的霜冷长剑。

持剑人双目充血,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仍流着汩汩血迹,丝丝魔气从其中钻出,极其不详。

她容貌娇美,眉间怨气却几乎凝成实质。那剑直冲他心脏而来,毫不留手。

平日里清浅可爱的声音此时说不出的沙哑:“去死吧。”

言清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眼中,映出了蝉冬的身影。


言清自然没有死。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竹隐留下的竹枝骤然爆发出光芒,将他传送到了瑞云谷内。

虽然这次救了他,但竹隐并没有护他一辈子的责任,只让他做了瑞云谷的教众,传授他功法,让他活得更长久些。

本来安安稳稳呆在谷内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死,但经过此事,不知怎么言清便对蝉冬上心起来。他知道自己一出面便会引来蝉冬追杀,没事就老往外蹿。

这次玩脱了,险些真的死在外面。而在追杀言清的途中,蝉冬顺手屠了言家全族。

她把此事告诉过言清,得到的也只是言清故作深情的一句:“你开心就好。”

恶心至极。对她而言,言清现在不过如同一只四处逃窜的蟑螂。

但她根骨有限,能掌握的魔气不过那么一丁点儿,之前已经让言清逃过一次,而他也掌握了功法,怕时间拖得太久,再生什么事端,故近些日子追得急了些,哪里想到踢了云音缈这块铁板,被抓个正着。

听完他们二人之间的这些旧事,云音缈看着言清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无语。

而且听他的描述,他们的命运似乎都已经受到了超出凡间力量的改变……她咬破指尖,本源神力顿时涌现。在眼上抹过一道,开了天眼,再看言清和蝉冬浑身上下真是一个赛一个黑。

但相较而言,竟然是言清背负的冤孽多一些。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抬眼瞥了眼揣着手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的曲常幽,紧接着困惑地皱了皱眉。

曲常幽在天眼的凝视下,竟然是一团混沌的气。这明明是与她同期出现的那一批神明才会显现的模样。

看来他身上破碎的神格未必是别人的,很可能正是他自己的。可神界近千年来都没听说过有哪个神祗陨落,以至于神格破碎,跌落凡间轮回。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细想曲常幽到底是谁,而是对着二人说道:“你们阳寿其实都尽了。违逆轮回,对你们下一世都没有好处。”

“你什么意思?”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冷漠,言清一愣,接着剧烈挣扎起来,眼中带着殊死一搏的癫狂。

他微薄的灵气骤然压缩,暴虐和混乱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周身笼罩着不详之感,连蝉冬都面无表情地抬头瞥了眼。

可惜他面对的是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他的云音缈,这点自爆的威胁跟放烟花也无异。

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之色,只伸出一只手,隔空虚虚一拧,五指间灵光闪烁,如莲花绽开。

言清顿时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屏中,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他红着眼疯狂压缩着灵力,却在最后的关头骤然泄气,灵力风暴消散一空。

他垂着头,仿佛一条丧失了抵抗之力的鱼,只能被挂在鱼钩上等待自己的命运。

云音缈有些惋惜。毕竟如果他自爆了,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没有下一世了。

“我知道你们身份不一般。若我今日必将葬身于此,请让我下一世再遇到她。”

他说得诚恳,蝉冬听了却直反胃,一时没忍住扭头啐了他一口,曲常幽挑了下眉,并未制止。

言清说完这段感动了自己的话,缓缓闭上眼睛,跪在地上,挺直腰背,慷慨赴义似的,一滴清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

看他死到临头了还要卖弄深情,真好像一个演惯了戏的戏子,下了台也端着姿态,让人浑身不舒服。

云音缈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那麻烦你先去死吧。”

说罢,指尖一点金光弹出,瞬间贯穿了他的眉心。

言清甚至来不及感到痛苦,惊愕之色初初浮现,他的身体就倒了下去。

蝉冬这时才转了转眼珠,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情绪,宛若雕像忽然有了生命。

她主动压抑着一丝期许问:“他死了吗?”

“嗯,直接去畜生道了。”云音缈眉眼弯弯,“他不是说下一世想与你相遇么?大概在哪个宴席上你能吃到他。”

此刻蝉冬才真心实意地笑开。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脸上早有了风霜的刻痕,可笑起来时,似乎仍是个豆蔻年华的天真少女:“谢谢你,只是吃那样的东西还是有些恶心。恐怕我下一世只能吃素了。”

见过了那么多临死之时百般不舍、甚至用半生寻求长生之法的人,云音缈倒对她的洒脱好奇起来:“你不害怕死亡吗?”

“该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在人世间也没什么留恋。下一世,应当能比这辈子自在。”蝉冬笑着摇头。

她活了区区二十载,却有一半的时间被仇恨蒙蔽心神,如带镣铐。而如今,她终于明白俞平渡杀死周茹惠时的感受了。

她解脱了。

“麻烦您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下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云音缈轻叹一声,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蝉冬也在瞬息间软倒在地。她张开手,一团白色的光团便朝着天际飞去了。

至于这两具尸体……

“竹松!!”她向远处的假山喊道。

“我来了夫人我来了夫人!” 不知何时找准机会躲起来的竹松一溜烟地跑过来,搓搓手,两眼放光,“这俩都给我啦?”

“嗯,拿去用吧。他们既已入轮回,便不会管身后事了。”

“谢谢夫人!”他如同仓鼠屯粮般费劲地拖着尸体进了小仓库。

二人在他小院内的石凳上坐下,该说不说,除了这儿有些剧毒的花草外,看起来环境还是很好的。

只片刻,便有花草在云音缈身边长了出来,跃跃欲试地探着须想要缠上她。

“走开些,你毒的很。”云音缈无奈地用脚将其中一株拨开,它委委屈屈地垂下花蕾。

曲常幽还在刚刚那场沉浸式话本里不可自拔,感叹:“初时我见言清不肯带我们去瑞云谷,还以为是个有情有义的,想不到……”

云音缈一边阻拦着不断想缠住自己跟自己腻腻歪歪的花草,一边白他:“还有情有义,他是明白你并无恶意,想演戏搏好感罢了。”

“是么?”曲常幽蹙眉,不满于她说话的语气,试图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天真似的,“那么他对蝉冬也全是利用了。”

云音缈动作一顿:“未必没有爱。可自私之人的爱太过局限片面,他最爱的还是自己,因此不能拒绝新鲜感的诱惑。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善于学习别人的痴情,来掩盖他的自私冷漠。”

顿了顿,自言自语般,“看来魔未必全然都是坏的……他们心有执念,为此无所不为,可究其本源,兴许祸事并非因他们而起。”

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频频闪过几帧模糊的画面,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曲常幽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瑞云谷吧。”

“言清不是死了么?”

她捡起滚落在地的珠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漫不经心地道:“其实只要有这个就能进去了。我先前忘了这一茬。”

曲常幽险些又被她的不着调气倒。


与此同时,幽深的地底之下,尘封已久的躯体忽然一震,被封印的魔君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神阴鸷万分:“这个蠢货……”

他原本可以携带着陈凌锐的灵魂回归本体,解开下一段符文。

可那小魔竟然狗急跳墙,引爆了他攒下的魔力,让他不得不抛弃了陈凌锐,以最快速度回到本体,以免被爆炸波及。

复苏的计划又得搁置。

“罢了。”良久,他重重地长叹一声。

无论如何,北境王终于悠悠转醒,陈凌岳也总算松了口气。自他上任起,景星王朝内外势力便蠢蠢欲动起来,内忧外患,群狼环伺,若非有战神陈凌锐在,这国家早就灭了。

“阿锐。”他紧紧握住刚刚苏醒的陈凌锐的手,那几乎要潸然泪下的激动无法作伪。

陈凌锐的命魂离体太久,骤然回归身体甚至有些脚不沾地的虚浮。他忍着不适安慰了一会,话锋一转却忽然问起了一个女子:“皇兄,在我昏迷期间可有女子前来?”

“女子?”陈凌岳皱眉,本想说没有,却想起一张苍白的小脸,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是来过一个。”

哪知陈凌锐一听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陈凌岳却道:“国师夫人伤势颇重,好生休养去了,想见也需待到几日后。”

“ 国师夫人? 不,我所指的并非是相府的大小姐,而是一银发碧眼的异域姑娘。”似平急于证明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急切,“皇兄您也是曾见过的,我那日讨伐贼人归来后,便带了她去见您,请您赐婚……”

听闻此话,陈凌岳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陈凌锐虽为他的弟弟,可首先是臣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必然不弱,放缓了语速道:“发生了何事?”

陈凌岳沉思良久,才慢慢道:“事实上,根本不曾有什么姑娘。你一回来,便陷入了不明的癫狂状态,我请了许多大师医治你也无济于事。直到前日,国师携夫人从地府归来,带回了你的一魂,你才得以醒来。”

“不,这怎么可能?!”明明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的记忆中如此鲜明,怎么可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

大概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八尺男儿竟然眼角通红。

陈凌岳不忍见到弟弟如此失魂落魄,出声安慰道:“兴许其中有什么隐情……朕唤国师前来与你研究此事可有什么转机。”

第二日,曲常幽下朝之后刚准备瞬行回去看看云音缈的情况,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陆公公连忙把他拦下了,说王爷醒了,有事与他探讨。

他心中焦急,只想赶快回家,本想直接离去,可陈凌岳也眼巴巴地看着,委实不好拒绝:“知道了,只去一会,我家中还有要事。 ”

“ 定不耽误您。 ”陆公公笑眯眯道。

已经耽误了。曲常幽无奈。

到王府时,陈凌锐正在用早膳。除了脸色苍白,一看便知阳火不足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口齿也清晰,还招呼皇兄国师一同吃。

陈凌锐素来与他不对付,总担心他会威胁到陈凌岳的权威,平日里没少跟他作对,曲常幽冷哼一声:“ 本座瞧你精神头好得很,一点看不出丢了老婆的样子。”

打蛇打七寸,骂人揭伤疤。

他胃口好身体好招谁惹谁了??陈凌锐悻悻地放下碗,老老实实地从头到尾讲了遍。

曲常幽却越听越不对劲,不自觉地蹙起眉,直到陈凌锐说完了也没出声。

陈凌锐心里有些犯怵:“这是怎么了? ”

“按理说你这是招了艳魂中了幻境,可你的描述,倒很像一位老朋友。 ”

“谁?”

曲常幽望向陈凌岳:“您可记得五年前死去的那位瑞应王朝的圣女——雪魄。”

陈凌岳一怔:“有些印象。”

他与雪魄不过一面之缘,只记得那是个温柔娇美的女子,除眼角薄红外,整个人如同冰玉做的雕像美人,血色很淡。

但那样的美貌不足以让他一眼万年,即便是没有实权的皇帝,他所见过的美人也并不少,真正给他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还是她跟瑞应王朝各大势力领头人之间的桃色绯闻。

倒不是他八卦,不过能把整个瑞应王朝搅得天翻地覆的祸水,近千年来也只这一个。

听说最后天河将崩,她施法拯救了半国的民众,又不愿选择一人结为夫妻,力竭而死,尸体被封存在万年寒冰中,容颜不腐。

寒意从脚跟窜到脊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陈凌岳不自觉搓了下自己的手臂:“她不是死了五年么?”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还是得等云音缈醒了……

想起她竟然正是界面神,曲常幽捏了捏眉心,心中有些说不上的滋味。

“若雪魄复苏,帮她的人必不是等闲之辈。只希望是友非敌。”

陈凌岳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可你方才曾说这也可能是中了幻境……”

“艳魂一般会根据中术者的偏好生成自己的样貌,即便北境王当真喜欢异域女子……”

说到这,陈凌锐不争气地耳朵一红,曲常幽淡淡地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艳魂的外貌也不该与生人一般。并且他过去不曾见过雪魄,是不是?”

陈凌锐道:“听说过,不曾见过。”

准确来说是不屑见。

可想不到传闻里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竟然真的那样可爱纯洁,令人不得不心动。

“那便是了。”曲常幽眉头紧蹙,只觉得这事难办得紧,匆匆和陈凌锐等人告辞后便回了府,哪知道府内竟吵吵闹闹乱做一团。

他原以为是云音缈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府上莫名多出来了个女子,身着奇装异服,满口胡言乱语,一个没留神她就闹得鸡犬不宁。

“你们说她是凭空出现的?”

“是呀,就是全国上下也找不出那么个邪门女人,手里拿着发光的怪异方砖……”

管家话还没说完,鸦羽忽然从暗处现身,一手抵在不知从哪冲出来的女子的前额上,看她的方向,估计是奔着曲常幽来的。

她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下,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捂着额头,表情愤愤:“你干嘛打我?!”


次日午时,昙蕊去找了临兰酒楼的阳掌柜,对方确认牌子无误后便将她带去了雅间。

她一坐下就直接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叫明轩王派人来接宝卿楼接我。”顿了顿,她补充道,“越张扬越好。”

至少得让半城人瞧见才行。

阳掌柜只以为这又是周况养在外面的姘头,摸不准是想玩情趣还是想逼宫上位,但还是写了信绑在鸽子腿上传了消息。

此时周况正在用膳,见着鸽子扑棱棱地飞进来落在桌上,便眼神示意侍卫打开读一读。

侍卫展开纸条一看,面色有些奇怪:“阳掌柜来信,说花魁姑娘想让您派人去接她。”

“她想要这排面干什么?”

周况闻言疑惑不已,总不是她真看上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想与他先有夫妻之名吧?

“你怎么看?”他指了指信件。

这侍卫亦是幕僚,很受周况重视,昨日之事周况也与他讲过,思索片刻后,他道:“许是花魁姑娘接下来的行事需借着您的名头。”

“好事坏事?”

“尚未可知。不过属下觉得既然您想要与她合作,不必处处猜疑,提防一二即可。”

周况点头:“言之有理。将她接来,也正好听听她所谓的计划,真由着她来难免做出损害王府利益之事。”

两眼一抹黑的入局可并非明智之举。

未时,明轩王府的轿子便迎走了昙蕊,老鸨不是任何一方的人,拿了钱就真心实意地高兴,昙蕊走时还和她耳语要她抓紧机会。

她无法走脱,只能由着老鸨拽着她讲述男女相处之道,好半晌才上了轿子。

到了王府,面对周况质疑的神情,昙蕊只将心中的思量说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周况逼问的时候,她只道:“我并非只有你一个合作选择。”

若真有心,凭昙蕊的容色,与其余两人攀上关系不是难事。美貌到了一定程度,便是奢侈品般的通行证了。

周况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中仍然十分不舒服,他不喜欢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

待到太阳西斜,他又将人送了回去。

如此往复三天,谭鹤声先坐不住了。

昙蕊没去找他,他倒先找上门来,欲言又止:“你与周况进展如何?”

看见他的脸昙蕊就腻味得慌,这人活像有人格分裂似的,但又不得不应付,勉强笑一下:“自然顺利,王爷十分宠爱我。”

“周况为人不端,时时寻花问柳,你可不要被他所蒙蔽。”即便昙蕊已经将敷衍二字写在了脸上,谭鹤声犹豫了片刻,依旧如是说。

“哦?”昙蕊做出嘲讽的神色,“庄主是怀疑在我身上种下蛊后,我还会反水?”

对于求来的子母蛊,谭鹤声其实非常有信心,但这两日总是觉得莫名心慌,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才来找昙蕊求个心安,谁知道心安没求到,还被刺了一顿。

也许现在刚巧不是他发病的时候,被刺了也不吭声,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沉默片刻,他拿出一个小瓷瓶,又开口道:“下次,你找个机会让他把这药喝下。”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周况生性多疑,不要犹豫,容易被看出端倪。”

昙蕊的视线在瓷瓶和他的脸之间转了两圈,看得他莫名有些心虚。

好在她还是接过了,笑道:“我知道的。”

时间又过去两日,这两日无事发生,谭鹤声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然而这日,预测中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昙蕊被识破了。

准确的说,是外人以为昙蕊被识破了。

第二日,昙蕊仓促离开明轩王府时,暗中盯梢的问月山庄势力便预感到不妙。

还未等他们禀告庄主,她就像知道什么般径直向他们跑来,甚至出示了信物玉簪。

“帮我逃走。”她一上来便对着伪装成路人摊贩的两人说道,神情压制不住的紧张,“今日明轩王请了大夫,兴许他已察觉到不对。”

这两人被派来监视昙蕊,自然知道关于她的计划,闻言也知道多半失败了。

听到明轩王的人或许马上会追出来,二话没说便直接带着她潜入暗巷。

谁知道刚跑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借雪魄之名行刺!捉住她!”

人声嘈杂,紧随身后,两人深深地皱眉,打定主意若是后面的人追上他们就放弃昙蕊这个累赘,可奇怪的是,双方之间的距离竟然被渐渐拉开,很快地便听不见声音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只以为明轩王的侍卫们学艺不精,追不上他们,不疑有他。

然而当山庄大门近在咫尺时,暗处忽然出现了五十多个身着轻甲,手持长矛的卫队,看他们身上印的家徽,分明是明轩王的人。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家门口被蹲了个正着,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人群分开,明轩王缓步走出,目光清明声音洪亮,完全不是中了毒的样子,他斥责道:“谭鹤声,你指使他人毒害本王是何居心?!”

声音虽然不大,但谭鹤声一介习武之人,在院内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周况来时,他本就在前院习武,闻言心下一紧,出门却是一副平和的面容:“明轩王?贵客,不知何事让您大驾光临?”

周况就见不得他这样子,冷哼一声:“伪君子,这三人均是你的手下,何苦在此装腔作势?!”背地里使阴招却不敢认,令人不齿。

“哦?他们可曾说过受我指使?”谭鹤声显露出好笑和疑惑的神态,仿佛真与他无关。

为问月山庄做事的人都吃下了万蚁噬心散,每月都会发作,发作时痛不欲生,若没有解药,咬舌自尽的也不在少数。而昙蕊更是被种下蛊虫,那可是比万蚁噬心散痛苦万倍的。

因而他极有信心,这些人只要想舒舒服服活下去,就不得不替他掩盖。

可就在他洋洋自得,觉得自己颇有先见之明时,冷淡的女声却忽然地响起:“我就是受你指使的,如何?”


深秋落寞,天空中飘下细雨,落着满院枯寂。

谢如之托腮久久凝望着深灰色的天空,数着她在冷宫中独自度过的第六千四百四十二个日子。又或者说,第七百二十三天。

她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在雨夜,死在柳玉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个夜晚——和唐景,当今圣上死在了一处。

那根由她亲手刺进二人身躯的金簪冰凉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体内,一呼一吸间胸口隐隐抽痛,仿佛一次又一次提醒着她早已死去。

可一睁眼,她竟然又回到了刚被打入冷宫的那天。

那日她看见高高在上的新皇眼底蕴着的冷漠,看见他抿起的唇角和抑制不住的喜悦,又想起那根穿胸而过的金簪。

明明可以挣扎,可以让他想起曾经那些柔情蜜意,让他愧疚,可她忽然很累很累,那一瞬间,她想,也许是她杀了天子,罪无可恕,上天才叫她再活一次,再经历一遍那些苦苦等待他回心转意的日子。

“世间最易造假的就是真心。”她缓缓抚着胸口暗红色的骨笛,喃喃自语。

骨笛小巧,宛若小蛇吐信,这是她重活之后便出现在袖中的,许是因为过于诡异,那些宫女太监搜她身时没敢带走。

冷宫里除了她和先帝的废妃便没有其他活物,连只小鸟来了都呆不了多久,平日里也只好把它当宠物,与它说说话,怕太久不开口,话也不会说了。

可这日,竟听到外头一片嘈杂的脚步,初时以为与自己无关,再抬眼,却看到紧闭的大门被人推了开。

看清门口那人的一刹那,谢如之真以为自己被关了太久,终于疯了。

他怎么会来这呢?她等了他那么久他都没来,如今怎么来了呢?

丰神俊朗的男子遥遥看过来,两人相触的视线穿过十余年的时光,在这一刻,终于在寥廓的宫墙内相撞,若非环境不对,谢如之真有些初见时的恍惚。

定定地看了许久,久到死去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她才缓缓偏了偏头,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觉,下了塌,几步上前,三拜九叩道:“民女,拜见圣上。”

她瞥见他不忍的神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到她如今的样子,他在想什么呢?是想起曾经两人相处时,她从不唤他皇上,只爱直呼其名,还是想起她最不爱穿白色,满屋皆是华服呢?

唐景眼神闪烁,伸手要扶她,匆匆解释的模样像极了她第一次发现柳玉茹存在时:“朕已查明真相,爱妃受苦了。”——心虚。

他在心虚。

谢如之仰头看着他的脸,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他回到了最爱她的时候,可怎么可能呢?最开始的相遇都是早有预谋的,他哪里爱过她呢?

张了张嘴,她居然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只有轻轻将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勉强笑道:“谢陛下明察。”

笑里究竟多少嘲弄,多少寒意,不得而知。

几日后,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谢如之复宠了,皇上日日去她的惠平宫,朝堂上甚至出现了劝皇帝不要独宠一人的折子。

这话传到谢如之耳朵里,只觉得好笑。

她不知道这一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唐景竟然将她接了出来,给她安排的宫女太监和俸禄都按皇后的来,但她孤寂惯了,不知道怎么与人相处,如今有旁人在场时,还是不说话,人都走了,才和骨笛聊天。

在冷宫磋磨的这些年坏了她的根基,她的身子很凉,唐景夜夜都抱着她这个冰块,起不了别的心思,可他夜夜都来。

谢如之觉得他坏了脑子。不去陪他的柳玉茹,总往她这跑。

唐景下了朝又来看她,这次连折子也一并带来了。

谢如之一面替他理折子,一面淡声道:“陛下往后莫要如此,若传到前朝去,后宫不得干政的折子又要堆成山。”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何干。”比起五年前,唐景的眉眼深邃了许多,可满不在乎地笑起来时还是让人恍惚以为他仍是少年。

他在桌案前坐下,故作不经意地提起,“尚衣局还未把衣裳送来?”

“陛下说的哪件。”谢如之端来砚,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苍白嶙峋的腕骨。

她亏损太过,短短几日养不回来,本来稍显丰腴的身子瘦的只剩皮包骨。

唐景下意识挪开眼,转头处理奏折:“那件苏绣。”

“昨日便到了。”

“怎么不见你穿?”

“……”

见她长久的沉默,唐景忍不住唤道:“如之?”

谢如之这才如梦初醒般,牵起唇角笑了笑,头却垂的更深:“陛下,我过了穿红戴绿的年纪了。”

“你年岁尚小……”话说一半,唐景才想起谢如之早过了二十,入冷宫时她才十九,出冷宫时却已经二十二了。

又是无话。直到夜深,唐景拥着她入睡,谢如之却如何也睡不着。

重生后每个夜晚,唐景死前不敢置信的眼神和钻心刺骨的疼痛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入她梦来,反复提醒着她在度过本早已结束的人生。

她想过寻死,可又想再等等。

等什么呢?——唐景来到冷宫接她出宫的那日,她才知道她在等什么。

恨未竟,爱又怎么会消逝。

她确确实实还爱着他,爱到无时无刻想再度将他杀死在怀中,如同唐景年轻时对她发过的无数誓言。

负心人不该死吗?为什么她杀了负心人却要过着比死还痛苦的日子呢?

他不该死吗?明明杀了她的少年郎的,是唐景,是如今的唐景。

她在无数个夜晚幻想着少年的唐景忽然出现,延续她断了的梦,可真当唐景出现时,她又开始害怕,她害怕这不是她的唐景,更害怕这是她的唐景。

——即便在她出了冷宫,柳玉茹依旧稳坐高位。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更不想去想她的唐景怎么会允许他们之间有第三个人。

谢如之复宠的第三个月,唐景没来。

第二日,柳玉茹承欢的消息传遍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