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该被私藏展示的瑰丽珠宝，乔绎一向认为自己只需要敬而远之即可。普通人身上散发出的那不自知的媚俗与趋之若鹜，只会让美丽蒙尘。

而这普通人，也必将变得格格不入，手足无措。倒不如认清自己，趁早远离。

只可惜，江拓显然不给乔绎这个暗自离场的机会。

余光中看到那栋充斥着各种补习班招牌大楼下站着的乔绎，江拓扬起手臂，歪着头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轻佻而又直白。

“乔绎，你太慢了。”江拓撒娇似地抱怨，发丝随着他的声音而在额前不断舞动。

乔绎明显感受到了身边众人的目光从江拓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自己。这群交头接耳人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分明是鲲鹏与蜉蝣之别。

“不好意思。”乔绎一边回应一边向江拓走去。

好吧，这可是对方非要拉他进入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如梦似幻的绮丽世界的，乔绎无奈地想。

一进到包厢里，乔绎就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雷子正站在屏幕前拿着立麦声嘶力竭地唱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雷子唱的陶醉，剩下的人却丝毫不给应有的面子，没有一个人在听他唱歌，各玩各的，不是在一起喝酒玩游戏，就是在聊天看手机。

乔绎跟在江拓身后大致扫了一眼，一共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除了之前算是认识的王闵他们，剩下的他一个都没见过。

“怎么又来这地方？”江拓径直向王闵走去。王闵刚被灌了酒，听见江拓问，先打了个嗝，然后指着雷子说道：“还不是这个孙子，非说就这家的KTV音响效果好，还说他新练习了一首英文歌要惊艳众人。就要来，就要来。”

“那你就同意了？这地方来几百次了还来？”江拓纳闷。

程克坐在沙发上只笑不语。

“我一开始当然没同意啊。”王闵反驳道，而后突然语气一变，笑着说：“但是他说要是来这儿酒水他全包，那我当然就答应了。”

听罢原由，江拓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紧接着朝雷子大喊道：“雷嘉伊你有病啊，英语满分150分考20分的水平，还他妈唱英文歌？26个英文字母能认全吗？”

乔绎看向依旧如痴如醉的雷子，又看看字幕，唱的竟然还真是英文，他还以为是哪个小语种，这可是真纯种学渣。

乔绎猫在后面听的直想笑，心说这群人可真有意思。正偷笑，就被旁边其他人逮了个正着。

“这个小帅哥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说话的是位漂亮小姐姐，手里还端了杯酒。乔绎一被抓包，就不敢笑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被女生喊帅哥，不自主地红了脸。

雷子终于结束了单人演唱会，看见江拓和乔绎，大喊道：“拓哥，小嫂子吧，是小嫂子来了吧！”

这下不止那位小姐姐看到乔绎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站在江拓身后的男生身上。离得远些的人看不清被江拓挡着的乔绎的相貌，听见雷子的称呼，还以为是女生，立刻起哄道：“快让我们看看是哪位大美女，终于把冰窟窿里安家的江拓给捂化了？”

乔绎觉得自己现在急需地缝，除此之外，他还想把雷子的嘴抓过来缝上。他本来打算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浑水摸鱼参与完整个流程，全被这张嘴给破坏了。


谈话间，众人落座，辛云的学生间先拍起了马屁。

“老师家的小公子每次看到都是这样风度翩翩啊，不像我弟弟，跟江拓差不多年纪，每天还是调皮捣蛋的不听话。”

“那是老师和师公教导有方。”

“这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

“好了，你们再说多一些啊，我就要飘到天上去了。”辛云听到自己学生的话，直笑得合不拢嘴。今天的辛云打扮的格外精致，米色套裙和与之搭配的珠宝首饰衬的她尤其优雅明媚。江贤也是一身正装，笑着摇摇头，心道：这些小孩，自己的学问不一定研究的多么深厚，说起这些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江拓在一旁，只是灵活地根据场合和交谈的话语摆出最合适的表情，然后端起桌上的茶水，体贴地为每个在场的人斟满。这幅样子落在外人眼里，更显出他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气质。

尽管今天的绝对主角是辛云，但席间，除了不断围绕着辛云和江贤的问候，仍是不可避免地谈及了江拓的未来。

对此话题最为热衷的，除了江拓的父母，就是那群亲戚，尤其是他的“高材生”表哥——娄睿。

娄睿的母亲江沅是江贤唯一的大姐，年轻时赴美留学攻读法学硕士，在就职于一所高级侓师事务所期间结识了一位艺术经销商，闪婚后生下了娄睿，并不深厚的感情基础让这个家庭很快分崩离析。江沅及时抽身，带着离婚后分得的财产将当时年仅4岁娄睿独自抚养长大成人。前不久，从小便是精英教育下长大的娄睿在结束了他的海外TOP10本科加研究生的双重镀金后，刚刚回国。

“舅妈，听说江拓打算在国内读本科吗？ ”

“嗯，是我和你舅舅不想让他年纪太小就出去，打算等本科毕业之后再申请。”

“好吧，不过排名越高的学校越注重以往的学习和实践经历，如果能尽早出国，早点获得一些国际性的开拓和视野，肯定可以更容易申请到那些名校。不过不知道表弟具体要念什么专业，有些专业对于中国大学生来说倒也没那么难。”

“娄睿，你不能这样发表建议，还是要看江拓的想法。”江沅反驳了儿子的话。

辛云用手挽起耳边的一缕碎发，笑道：“国内许多名校都与国际接轨，教学质量也非常优秀，以江拓现在的成绩，想要考上国内的顶尖院校还是不难的。到时候可以让他向你取经，拜托你你好好指导他一下怎样才能申上国外名校才行。”

娄睿松了口气，轻松道：“这样就好，我们一大家子人，一个比一个优秀，表弟又怎么可能会差呢，原来是我多虑了。”

“好了，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江贤一语结束以上话题，众人又继续聊起了其他。

对江拓来说，那是他们的场合，不是自己的，所以自己只需要听着，不用插话，只要在需要回答的时候说上几句应大家开心的漂亮话便成。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家庭关系。因为在外人看来，他的家庭几乎无懈可击，父亲这边，江贤本身是重点中学的校长，他的爷爷奶奶都是已退休的医生，姑姑是律师，表哥刚刚留学归来前途一片光明。母亲这边也是如此，姥姥姥爷都是老一辈的学者，辛云也是传下了父母的衣钵成为大学教授，母亲的兄弟姐妹也都是各个行业的精英。还有家里那些江拓的同辈们，也都是令大部分人艳羡的孩子。


小学并不那么注重学生之间的名次，但不注重和不了解是两回事。“好学生”和“坏学生”在老师的眼里从来都有着云泥之别。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很好理解的问题，到了乔绎这里就犯了大难，尤其是在需要培养逻辑思维能力的数学课上，最简单的运算也是错误百出。

乔绎只清楚地记得一个场景。

数学老师指着黑板上最简单的加减法，问站起来回答问题的乔绎的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都是空气。然后便笑着向全班其他同学说：那我们以后就叫你空气好了。接着，全班哄堂大笑。

他在数学课上被叫了半个学期的“空气”，直到他退学，重新回去上了他故意跳过的学前班。

曾经和他短暂同班过的那些小孩，应该早就忘记了他的外号，连同他这个人说不定也早被丢进记忆的深渊。那位数学老师，乔绎甚至已经记不清对方的脸，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是他人生中一件很小的事，比他生病小的多得多的事，乔绎以为这件事不应该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困扰，但却又总是让他在许多场合下失去主动的勇气，变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认知和习惯。

回到家后的乔绎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醒来后，身体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不适感。房门外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出去一看，果然是小姑来了。

“乔绎，过几天国庆节放假，你来我花店帮我画个宣传语吧！”小姑名叫乔巧，今年刚三十五岁，依旧曳然一身，好不洒脱。

亲朋好友中如果出现一个会画画的人，那就意味着各种五花八门的请求都会发生在你身上。比如：帮长辈画张像，教妹妹画个城堡，给表弟画份手抄报，还有此时此刻。

不过平日里小姑对他很好，经常塞给自己零花钱。乔绎还是点头答应了。

——

乔绎曾经问过小姑，一间花店不选情人节或圣诞节开业，为什么要选国庆节开业，小姑的回答很生猛：因为我是中国人。

店庆这天，正是国庆节放假第一天。乔绎一大早还没开业就开始到店里帮忙。他按照小姑的要求画好宣传语，又帮店员扎气球，摆花篮，一通忙活下来，才有时间坐下喘口气。

乔绎这才发觉，店里的店员好像比平时要少一些。花店一共两层，平时除了小姑，基本都是两男两女四个人在，今天却只有两个女生。

乔巧递给乔绎一瓶矿泉水：“来，喝口水。待会儿10点半我们就可以开业啦。”

“小姑，今天人手怎么这么少？”

“唉，别提了。”乔巧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请假回老家跟女朋友见家长，一个昨晚跟我说他骑电动车下班的时候把腿摔断了。我临时找人都没法找，店庆策划都没法完成了！”

“什么策划？”

乔巧看到面前的侄子，一脸天真与懵懂充满了青春的纯净，突然福至心灵。

“怎么了，小姑？”乔绎睁大了些双眼。

乔巧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在犯罪，但她还是大无畏地开了口：“乔绎，你愿意帮小姑完成这个策划吗！”

乔绎被拉进员工休息室看到挂在衣架上摆着的一整套水手服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乔巧轻轻反手锁上门，郑重到：“我的策划就是在店庆这一天，男店员穿上水手服为男性顾客服务，女店员穿上西服为女性顾客服务。”


“江拓，有人找你。”不等乔绎回答，方先安就一边推着他的身体进班一边自作主张帮他开口。

“不...”乔绎来不及拒绝。

两分钟后，他坐在江拓的座位上看着桌子上还未收起的橡皮和堆砌成山的练习册，又看看在一旁指挥最后工作的江拓，有些局促又有些心情奇妙，原来这就是江拓整日学习的地方。

江拓就坐在这里听课、回答问题，写作业，偶尔会和身边的方先安讨论几句，再继续自己手中的事情。周围都是他熟悉的人事物，他可能也在这里趴着补过觉，可能坐在这里偷偷跑神，可能在夏天从室外的炎热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做回这里。

但此时此刻，自己却坐在这里，和这个从前与他毫无关联的人产生的奇妙的联系，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越来越深入地踏进江拓的生活。

啪——啪——

教室里的灯光猛然熄灭，原本明亮的空间变得霎时间黑暗起来。

走神的乔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暗变化一下拉回思绪，不明所以地看着晦暗中站在灯光开关前的江拓。

教室里的人不知不觉都已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色已然变暗，世界一只脚迈入冬日，不过傍晚六、七点钟，太阳就藏在了地平线之后。但仍有微弱的光线落入空荡荡的教室，泛出润泽的月色。

江拓没有说话，一步步走近乔绎。

乔绎不自觉放慢了呼吸。

“最近教导主任就喜欢放学之后穿着校服，在校园里抓偷偷早恋违反校规的小情侣。”

江拓靠近乔绎，倚坐在自己桌边，轻飘飘开口，问的问题却没头没尾。

“你说，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被他发现了，会怎么样？”

乔绎的呼吸短暂地暂停了一瞬，随后回落，底气不足地镇定道：“我们都是，都是男生...”

不是孤男寡女，被看到了，又会怎样呢？

“那要是看到两个男生很近的靠在一起呢，会怎样？”听到乔绎不以为然的回答，江拓忽地俯下身凑近乔绎，在两人面孔只剩两三拳距离时才停下继续前进的动作。

乔绎下意识向后躲，被早已预料到的江拓提前抓住了胸前的衣襟。

“也，也不会...”也不会怎样......乔绎的嗓子像被上了锁，只能吐露出最简单的字句话。

乔绎知道，江拓是故意的，故意这样问他，故意做出这些举动。

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他的情绪和心境不能受自己掌控，而沦为对方的玩物。

江拓听见江拓突然轻笑出声，“又不是没挨得这么近过，紧张什么。”

的确，这声音离的很近，从四面八方涌进乔绎的耳朵。

昏暗的视线会放大其他剩余的感官感受，江拓此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听到的都要真切，声线里细微的颤动也能被一清二楚的接收进大脑。

像是不满意方才乔绎的回答，江拓抓着乔绎胸前的衣服迫使上身后仰的对方向自己主动进一步靠近，他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向后用手掌抵住乔绎的背部朝自己的方向发力。

“像这样抱在一起呢？还会被认为是普通同学吗？”

江拓松开抓着乔绎衣服的那只手，亦探向乔绎身后，揽住了对方的腰。

二人的动作变得有些怪异，但却弥漫着不必言说的亲密。江拓依旧倚坐在桌沿，只有上半身弯腰下探着，与仍坐在位置上，上身反弓着向前的乔绎紧贴在一起。


这一幕，方先安一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在江拓之前，如果看到有男的装叉地穿成这样，还要跟他说这种矫情的话，他一定当场就怼回去。可当身量和他相当的江拓逆光坐在那，脸侧被晕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微光时，方先安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突如其来地感化了，对方就是要这样穿着才合适，大概是之前的跑动让手臂处产生了些褶皱，不然这衣服决计该是平整光洁，一丝不苟的。他想到自己稍显随意的球衣，蓦地有些难为情，回答的时候舌头还打了个结：“不，不介意。”

此后和江拓再相处，方先安都会不自觉地收敛些自己身上粗线条的行径，竟然连带着也成了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他没见过江拓这样的人，如果说一个人完美，那这完美好像一定要在语义层带些装模作样的“假”似的，变成一种贬义。他当然不是没怀疑过江拓是不是装出来的，不然怎么会有人真的几乎没有缺点，挑不出一点毛病。当有人故意把饮料洒在江拓身上时，方先安以为对方终于要发脾气了，却还是和风细雨地说着没关系。硬要说缺点，那可能这就是江拓的缺点，但这又怎么能算作缺点呢？

早恋这事放在寻常学生身上，虽不宜提倡，但还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在被视为众人“标榜”的江拓身上，早恋和江拓这两个词汇，却好像不该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就像你潜意识认为神仙会长生不老，江拓又怎么会早恋呢？就连江拓自己也说过，他不会谈恋爱。

现在对方却亲自向他暗示了意图。

“是啊。”江拓浅笑着点头道，给了方先安确定的答复。

只见方先安瘪起了嘴，喃喃道：“不是吧，还真动凡心了。”不过怎么说呢，他突然觉得江拓接地气了不少。还是凑近身好奇道：“是谁啊？”

江拓竖起食指放在双唇前，“保密。”

“那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总能说吧。”方先安想到对方不会轻易告诉他。

“还没呢，不过应该快了。”

对于江拓来说，他还不着急，至少先让那个人把白天的课好好上完，免得成绩继续退步。

课间，乔绎的确在和物理较劲，他不爱问老师，如果问了同学还有不明白，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死磕。死磕未果后，乔绎决定暂时放过自己，先复习下节历史课的东西。

抬起头换习题册时，他看到了端坐在前方同样在做题的赵星雯，又想起昨天对方站在书架旁让他去找江拓的神情。

乔绎头皮一阵发麻。他当时只觉得如果自己留下可能更不知如何应对，就厚着脸皮顺着对方给的台阶说了声对不起便离开了。

到底什么情况啊......乔绎在自己的座位上晃了晃脑袋。

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头大地上完一整天课的乔绎精神疲惫的回到了家。

张虹和乔则世都能觉察出来，自从去了新学校，乔绎的压力在肉眼可见的增加，成绩也还是以前那样。他们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该执意把儿子送进六中，就像乔绎小的时候，他们不该让他直接去读那个小学。

“在学校有什么不会的不懂的，要多问老师和同学，不要总和以前那样，你得主动点知道吗？”张虹知道儿子的性格，她乔绎夹了一只大虾，是他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