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小说 女频言情 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
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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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皇太子殿下”“殿下。”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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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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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