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朱翊钧露出笑...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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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
方才这番作态,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甚至说是趁虚而入,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
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陈太后被赶去冷宫,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
甚至于,根据李太后说,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
方才那种情况下,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她不会说谎。
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
或许,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
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是什么缘故。
方才他回想起来,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太过被动。
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对症下药,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还是居长乐宫,做个静慈仙师,又或者忧思成疾,数年后郁郁而终。
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回到了乾清宫。
……
用过晚膳,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
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全数送了过来。
卷帙浩繁,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
张宏在一旁掌灯,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张大伴,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
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
他轻声回道:“万岁爷,是有这么回事,奴婢听说,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钧一怔,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什么武侠片场景。
他好奇道:“这么不顾体面?”
张宏解释道:“积怨过深。”
“有裕王府的旧怨,也有宫中的新仇。”
“当时是因为,陈洪为了讨好先帝,进献美人,还没等见到先帝,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都说陈洪、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那冯保有没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
张宏斟酌了一下,谨慎开口:“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献上美人,诞下龙子怎么办?
本来先帝就俩儿子,还都是李太后所生。
十拿九稳的事,冯保是李太后的人,岂会平白生事端。
至于陈洪孟冲等人……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哪里还有这些顾忌。
朱翊钧点了点头,听懂了。
他接着问道:“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背后有没有……”
为尊者讳,他没有直说。
张宏沉吟片刻,措辞了半晌:“陛下,内廷斗争,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就算没亲自下场,大家都惦记着。”
隐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冯保毕竟是她的人。
下面斗来斗去,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钧叹口气,他就是担心这个。
若是为了什么尊号、权势这些东西,那怎么都能谈。
就怕是有什么仇怨、执念在里面。
朱翊钧正在沉思,这时,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
“陛下,陈名言求见。”
朱翊钧回过神。
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说罢,起身伸了个懒腰。
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
张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怀中,悄然退了出去。
……
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
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
心里更是惶恐之极。
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
但只要身份够的人,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
皇帝现在只怕,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
“陈千户,陛下在里面,直接进去便可。”
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
陈名言谢了一声,便转身往里走进。
进殿之前,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显然不信任到极点。
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处,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陈名言快步上前:“锦衣卫千户陈名言,拜见陛下!”
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
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疑惑道:“陈卿,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为何还行如此大礼?”
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
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连忙出声喊冤道:“陛下!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谨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钧摇了摇头,懒得去看他:“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准备雷霆一击。”
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终于敞开窗说话:“陛下!太后此举,陈家概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既然不绕圈子,朱翊钧也不再施压。
他直接问道:“你这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同甘共苦,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
太后现在占上风,怎么不去抱大腿,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
陈名言涩声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陈家,人丁还算兴旺。”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
他也看得明白,陈太后这做法,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陈家最后,总归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态,是为了自救。
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却还是啧了一声:“原来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会,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
突然之间,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坚定道:“陛下这般想,事出有因,臣无可辩驳。”
“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肝脑涂地,以将功赎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荡,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赎罪,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
“臣,绝无怨言!”
朱翊钧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是怀揣着底牌来的。
哪怕是利益交换,挟恃谈判呢?
可惜,交底之后,赫然是一穷二白。
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朱翊钧叹了口气:“起来吧。”
“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若是察觉到什么,如何不早说。”
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觉到,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
“向陛下表态,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
“至于太后……臣当真没料到。”
朱翊钧皱眉。
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
他追问道:“没料到?这可不像一家人。”
总归是亲族,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
陈名言直起身,面色复杂解释道:“陛下可知,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
朱翊钧点了点头。
陈名言露出难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
朱翊钧面无表情。
他听明白了陈名言的意思。
迁居别宫,本就是废后的待遇,世宗的张废后,便是“废居别宫”。
先帝登基三年,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等风议一停,时机一到,就是废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这意味着,陈太后这两年半,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
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满腔的怨气。
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问道:“那么以你所见,我那母后陈,是想要什么?”
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难道是泄愤?
可先帝都去了,总不能记恨先帝,想偷偷戮尸解气吧?
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
陈名言顿了顿,斟酌了半晌,生怕说错话:“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儿。”
朱翊钧点了点头。
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
也就是说,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
陈名言继续说道:“所以,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尤其关于子嗣的。”
铺垫完之后,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嘉靖四十一年,彼时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后生陛下,陈太后未诞。”
朱翊钧腾然起身!
他逼视着陈名言:“你的意思是……”
陈名言请罪,却不松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后更显孤僻,难免……”
“够了!”
一声冷呵。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
面色阴晴不定。
他终于意识到,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
这笔烂账,什么不育、什么迁居别宫,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
其人,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
真是疯了。
他生硬开口道:“让你母亲明日进宫,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
“还有,去跟陈洪接洽一番,合适的时候,朕会让蒋克谦找你。”
陈名言顿了片刻,轻声应是。
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恭谨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无声响。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
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没来廷议。
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
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亲家。
同样的,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今日也称病在家。
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要修养几日。
除开这二人外,其余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
廷议开始之后,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有所改易——改了几处句读,替换了同义词。
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
吕调阳、冯保、王国光纷纷默然。
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
而后,刑部侍郎曹金、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
眼见人数过半,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
从始至终,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
昨日,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
一来一回之间,是东风换了西风。
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革故鼎新之始。
随后,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首辅高拱致仕奏疏,为两宫、皇帝留中不发。
高拱喟然一叹,自称年老体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请辞。
朝臣齐齐挽留。
通政使韩楫,再呈各地督抚,如湖广巡抚汪道昆,两广总督殷正茂等,请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朴、杜化中、胡峻、德盛、时选、刘曰睿、张集,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杨镕、周芸、张博等86名官员,联名请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韩楫,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刘浡、陈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尧封、陈联芳、李幼滋,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主少国疑,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隶等官员,工部尚书陈绍儒、礼部尚书秦鸣雷、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遥相呼应。
声势浩大。
皇帝玉音亲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
高拱推辞不得,无奈只得留任。
随后。
宁夏地震,首辅高拱请赈灾,皇帝从之。
衡王载堭薨,礼部上奏,谥曰庄,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总理山陵事务,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皇帝从之。
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一言不发,宛如一个透明之人。
廷议过半。
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
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
高拱也不问司礼监,当廷奏报皇帝,请玉音亲答。
皇帝欣然从焉。
乃曰:
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场廷议结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圣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谆谆勉励,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礼部值房。
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还是太浅了。
张居正的智慧,他比不过。
皇帝的机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尘莫及。
如今新党的一切,都被他办砸了。
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
要是张居正回来,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
“吕尚书,元辅请您过去。”
突兀的声音,惊醒了吕调阳。
他霍然抬头:“元辅?”
职官点了点头。
吕调阳缓缓起身,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推门而出。
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仰望晴空。
吕调阳放缓了脚步,走到高拱身边。
也有样学样抬起头,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
嘴里说着:“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小心踩进池子里。”
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开口道:“和卿啊,我一看这鸿雁,就心驰神往。”
“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恐怕也无心低头,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
吕调阳摇了摇头:“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惊了这一池的鱼。”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阁走走。”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吕调阳加快半步,强行并列。
高拱也不在乎,继续说道:“晏几道写过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
“这鸿雁与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本阁哪里看得过来。”
吕调阳摇了摇头:“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争执不下。
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
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动摇。”
高拱侧过脸,看向吕调阳:“和卿,要不要入阁?”
吕调阳一惊。
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
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
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
吕调阳下意识问道:“元辅还容得下我?”
高拱展颜一笑:“晋党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会入阁,更何况是你?”
“新法,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
吕调阳默然。
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没想到……高拱这胸襟,当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饰感叹:“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独揽朝纲。”
高拱摇摇头:“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能够放开手脚,施展新法。”
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说。
一时无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这样静静候着。
二人走了近两刻钟,太阳逐渐西斜。
这时,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声叫住:“张大珰这是哪里去?”
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连忙行礼:“元辅、吕尚书。”
“陛下,两宫口谕。”
“大学士张居正等,还自天寿山,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
吕调阳脱口而出:“张阁老回来了!?”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个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孰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你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朕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朕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陈情一番,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