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每日都将“人各有自己的造化”这句话放在嘴边，自称人淡如菊，不争不抢。

祖母在世时，每次让她罚跪，抄写心经，都是我去面前又哭又闹，让她放过夫人。

但她转眼就会说我不知礼数，粗鄙不堪。

看着今天她这幅装不下去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痛快。

“鸾儿”夫人推门而入，一下子令我心提了上来。

她款款入座，“今日，你为何变得有些奇怪？”

我心中冷笑，奇怪？

不帮你说话就是奇怪了么？

“鸾儿不懂夫人的意思。”

我装作无知的样子看向她。

“你可知有了林小娘被抬为平妻，我会被世人耻笑！

你为何不驳了老爷？”

夫人把玩着她手上的指甲，嗔怪的问我。

“老爷的决定，哪里是女儿可以左右的，虽然女儿担着个养女之名，可您和老爷毕竟还是女儿的主子啊。”

我面上佯装有些难为情，夫人啊夫人，你既知会被世人耻笑，上一世为何还要同意呢？

“你记住，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体面。”

夫人留下最后一句，便出了门。

体面？

你的体面不过是踩在我的尸身上成全的罢了。

这些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也只是前世噩梦的开始而已。

最令我痛恨的还是我的青梅竹马沈昭上门提亲时，林小娘将养在府外的二小姐接回府中，恰好一眼相中了沈昭。

林小娘早就因平妻之事记恨上了我，又怎会让我如愿以偿，更何况这是她女儿看上的人。

她每日在床上哄着老爷开心，吹着耳边风，最终老爷还是动摇了。

“鸾儿，你妹妹如今刚回来就相中了沈家小子，为父知道你与他青梅竹马，但好男人多的是，你便就让给你妹妹吧。”

老爷一脸为我好的神情劝慰着我。

他和夫人能过到一起去，也只能说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都是只有在需要我牺牲利益的时候才把我当女儿，平日里我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卑贱的丫鬟。

“女儿不愿。”

我死死的盯着老爷的脸，一字一顿表达着自己的决心。

“放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你只是夫人房里的一个丫鬟，此时由不得你！”

老爷拂袖离去，只剩下我自己跪在原地，我紧忙起身跑向夫人院中。

“夫人！

帮帮奴婢吧！”

此时，夫人正坐在窗前绣着嫁衣，“老爷要让二小姐与沈昭成婚。”

“你是我的养女，照理说和二小姐姐妹应当不分彼此，更何况二小姐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你只是丫鬟出身，你要大度些。”

她整个人神色淡淡，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而是继续绣着手中的嫁衣，并在袖口绣了个小小的“兰”字。

这是二小姐的闺名。

回想到上一世的种种，不禁苦涩一笑。

“老爷让我通知你，三日后府中举办林夫人的喜宴。”

闻言，我心中不免有些激动，这一世因为我的漠视，导致林小娘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有了新的转折。

“可告诉了夫人？”

“还未。”

“那就不必说了。”

这热闹才刚刚开始，不知夫人这幅淡如菊，还能维持多久呢？

三日后，喜宴当日，这场婚礼隆重而盛大，甚至有些逾矩。

夫人的眼下泛着乌青，厚厚的脂粉都遮不住她的疲态，看来这几日，她难熬都很。

林小娘与老爷在正厅迎来送往，不停的有人说着吉祥话。

无一例外都传到了夫人的耳中，夫人怔怔的看着老爷牵着林小娘的背影。

“鸾儿来~叫夫人。”

老爷招招手示意我向林小娘敬茶。

夫人此刻的眼神变得凌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生吞活剥。

“老爷，女儿是夫人提拔的养女，只怕夫人不愿...”我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开口。

换做之前，我定会一把掀翻桌子，转身离去，而现在，我只是跟着老爷一起，期许的看着夫人。

“我岂会如此小气，都听老爷的。”

夫人淡淡开口，神色不曾改变。

“夫人！”

身侧嬷嬷有些不忍的开口，试图改变夫人的想法。

“董嬷嬷，体面些，”夫人劝慰般的拍了拍嬷嬷的手，眼神立马看向了我，“鸾儿，你意下如何？”

我心中不屑，这都什么狗屁说辞，还想着让我出头呢。

“鸾儿见过夫人。”

我行礼敬茶一气呵成，夫人甚至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愣的坐在椅子上。


我的主子人淡如菊，不争不抢。

青楼女子大着肚子来敬妾室茶，我替她打了出去。

主子却说稚子无辜，将那女子纳入府中好生照料。

妾室寒冬腊月克扣炭火，我替她出头索要。

主子说府中正缩减开支，转头便将炭火给了身怀六甲的妾室。

甚至将我上门提亲的竹马让给了妾室的庶女。

我被妾室送给老流氓做妾，主子说纵使他残暴，但肯定不会折磨死我。

后来我被老流氓折磨致死，主子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怪我命不好。

再睁眼，我回到了妾室入府这天。

... “还望主母喝下这杯妾室茶。”

妾室茶？

这个声音，是林小娘！

我不是被那老变态扔在柴房里折磨死了么？

怎么会？

我站在夫人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小娘，使劲拧了下自己的手。

我重生了！

还是林小娘进家门这天！

“夫人，还不快点？”

老爷眉眼冷肃的盯着夫人。

时不时跟林小娘对视，眼底的柔情快要溢出来了一样。

“这是自然。”

夫人脸上挂着宽厚的笑，轻轻接过林小娘的茶，抿了一口。

许是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林小娘眼中也带了几分不可置信，迫切的开口，“老爷~” 老爷将她搀扶起，摸了摸她软若无骨的手，“夫人，林氏有了我的骨肉，我想把她抬为平妻。”

此话一出，夫人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嘴角抽搐两下，但转瞬即逝，但我看见她袖子里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里。

看着这一幕，我心中冷笑。

我是夫人陪嫁嬷嬷的女儿，娘亲去世后我便一直养在夫人膝下，是夫人的大丫鬟，也是她的养女。

上一世她因无子收我为养女，我为报养恩，永远替她冲在最前面，最后一卷草席结束了我的人生，而她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只怪鸾儿命不好。

原来，她也不是真的人淡如菊，不谙世事，只是这个刀没捅到她罢了。

夫人没有应声，只是扭头看向了我，眼中带着痛苦。

这个眼神，我再熟悉不过。

从小到大，每次她受了什么委屈，都会用这种眼神看我，抱着我唤着我的乳名，“夫人无事。”

每次我都会找到那些人，替她出头，帮她争抢。

我知道，她现在是希望我能拒绝老爷的要求。

自古以来，青楼女子做好人家的妾已是难得，没有谁家正头娘子愿意跟青楼女子共事一夫，更何况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现在，林小娘要的不仅仅是妾，而是平妻，相当于把夫人的脸面踩在地上来回摩擦。

她这么敢提，就是仗着老爷的宠爱，以及夫人人淡如菊的好名声罢了。

我没有开口，只是扬起了嘴角，“夫人，老爷跟您说话呢。”

夫人没想过我会催促她下决定，眼中带了些许厌烦，但很快就被委屈取代。

“鸾儿，你认为此事该如何？”

我没想到夫人发难，老爷眸光微冷的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林小娘此刻半眯着眼，如同蛇蝎盯上猎物，“女儿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愿。”

老爷笑意直达眼底，“乖鸾儿，老爷没白疼你。”

族老们早就在正厅等候，老爷牵着林小娘的手走在前面，夫人略带落魄的跟在身后，举步维艰。

“我宣布，今日起，林氏将与夫人为平妻，入宗祠，上族谱。”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在夫人和林小娘身上来回扫视，毕竟青楼女子抬为平妻，在上京城也找不出来几家。

“林氏怀了夫君的孩子，理应有个名分。”

夫人施施然开口，面上还是得体的笑，整个人带着一种淡然。

我知道，此刻她心中早已痛苦不堪。

上一世，我帮她找来林小娘的贱籍，才终止了这场闹剧，也因此得罪了老爷和林小娘。

夫人却还是给了她小娘的名分，将她养在府中，对外宣称“稚子无辜，都是我这养女不懂事罢了，也怪我没管好她，毕竟她只是个丫鬟出身。”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都知道了余家养女善妒，还是个恶奴。

回到房内，我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当真愚蠢。

被一点所谓的养恩束缚，最后换来个惨死的下场。


林小娘没想到我会如此痛快，心里不免畅快了几分，说话也变得热络，“哎，虽然鸾姑娘是养女，但也是上了族谱的孩子，从今往后便是我亲女儿了。”

腊月来的如此之快，令人应接不暇，自从林小娘进府后便开始统管全家。

夫人现在说是正室夫人，却还不如别人家的小妾滋润。

府中的下人惯会见风使舵，知道现在府中早就变了天下。

每日送来的不是残羹冷炙，就是像泔水般的猪食，甚至衣服都要自己浆洗。

下人们早就七零八落的四处散去，就剩下董嬷嬷陪在夫人身边。

饭菜的馊味令夫人不停干呕，难以下咽，董嬷嬷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夫人，不如您赏些东西给府中小厮换些吃食？”

夫人淡淡点了点头，“那便赏些衣服出去。”

我看着董嬷嬷的身子顿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认命般的去衣柜中找了几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好说歹说的跟厨房的小厮换了几个白馒头。

夫人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正常味道的食物，此时眼中再也不像往日一般空洞，而是透露着贪婪，手也不受控制的伸出。

我连忙端起馒头，“夫人这样体面的女子，怎么会在乎几个馒头呢？”

拿了两个馒头塞到董嬷嬷手中，“嬷嬷，你吃吧。”

董嬷嬷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夫人，“没事嬷嬷，你吃吧，我不饿。”

饿了几日的嬷嬷狼吞虎咽的吞下了馒头，夫人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董嬷嬷被馒头撑满的腮帮子。

“夫人，快去浆洗吧，不然就没有干净衣服了。”

我嘴里被馒头塞满，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但还是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别忘了，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体面。”

夫人看着最后一个馒头被我塞进嘴里，不由的咽了下口水，“没..没了？”

我摸了摸自己吃撑的肚皮，“没了。”

夫人眼里染上了一抹怨恨，“鸾儿，你这样太不成体统了，你虽是上了族谱的养女，可你终归还是我的丫鬟，怎么能不孝顺长辈！”

我使劲拧了把大腿，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夫人，女儿想着你是最体面的，又不争不抢，怎么会在乎几个馒头，刚刚你将馒头都给了董嬷嬷，女儿以为您要保持体面，就..” “女儿现在就吐出来!”声泪俱下，我见犹怜，董嬷嬷都不禁有些心疼的看着我。

“我只是怕你撑着。”

夫人脸上再次挂上那副得体的笑容，我冲上前抱住她，在她怀里不停撒娇，“夫人最好了。”

董嬷嬷看我二人重归于好，默默退到院内浆洗衣物。

我拽着夫人去到院中，“嬷嬷，夫人这么善解人意，怎么忍心让你寒冬腊月一个人洗衣服呢，是吧夫人！”

她干笑两声，“呵呵..鸾儿说得对。”

夫人从小养尊处优，嫁人后更是奴仆若干，十指不沾阳春水，而此刻正坐在凳子上洗着衣服。

寒冬的手冰凉刺骨，而府中并没有给夫人院内炭火。

上一世，我找到林小娘理论，将事情闹大到老爷面前。

夫人只是淡淡开口，“府中缩减用度，林小娘此举无可厚非。”

林小娘潸然泪下，不停地用帕子擦着眼泪，“夫君，我也是为了府里，没想到惹了鸾姑娘，不然这个管家之事还是别给我了。”

老爷小心翼翼的哄着林小娘，眼里的愤怒却没有阻挡我替夫人索要炭火的决心。

“林小娘身怀六甲比我更需要炭火，以后将我那份给她吧。”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夫人，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这一世，没有了我的出头，她只能用冰冷的水浆洗衣服，白嫩的手冻得通红，还有些颤抖，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厌烦。

我嘴角勾起了一抹讥笑，快要忍不住了么？

入夜，我换好衣服，悄悄的奔着林小娘的院子走去。

林小娘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到访，命丫鬟将我待到偏房等着。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心却有些忐忑，不安分的狂跳。

我知道，只有今日之事成了，我便才是真的逃离了上一世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