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陈美仪

书名:初嫁 番外 作者:周枫平 更新时间:2025-03-09


自打安胜英这个女人再回到沈家,三姨太便寝食难安,她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时不时便会喊来萍儿,询问安胜英的去处。
那天黄昏时分,老爷车缓缓驶过林荫小道,车身沿着弯曲的山路一步步攀爬,在车轮碎石上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仿佛正为车子里沉默不言的沈檀书低语心事。夕阳斜射在青翠的树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在车内冯雨霁的身上,她坐在塞满衣服的后座,目光涣散在窗外。孙明钊将车子停在了沈家门前,下了车,守在了外面。
沈檀书看着冯雨霁脸上露出了笑容,便伸手握住了冯雨霁的手,“你先回去吧。”
“你不一起吗?”冯雨霁显得有些不解地问道。
“下午我还有个约。”
“是跟日本人吗?”
冯雨霁问得有些唐突,沈檀书并没有回答,转而敲了敲车窗,孙明钊打开车门,探进半个身子来,俯首在沈檀书的跟前。
“少爷。”
“这些衣服,帮少奶奶拿回屋。”
“不必了,”冯雨霁忙说道,“我让人来取就好,你正事当紧。”
沈檀书点了点头,没再做更多的客气,只让孙明钊把衣服放在了大门外的长椅上便驱车离去了。这一切都被萍儿看在眼里,她在冯雨霁迈步走进沈家前院的时候,连忙假装忙活了起来,冯雨霁走到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大少奶奶有什么吩咐?”萍儿也不知道冯雨霁有没有看到方才偷看的自己,试探性地问道。
“去外面长条凳上把衣服拿到我房间里去,”冯雨霁只淡淡甩了这一句,便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回到房间的冯雨霁站在全身镜前,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眼睛深邃如秋水,她的手指轻撩发丝拂过脸庞,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她的灵魂在镜子里得以重生,一种深沉的忧郁和刚毅的坚韧交织在眉宇之间。
丫鬟的开门声推动了冯雨霁的时间齿轮,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喜悦的神色,眼神中满是刀子,“大少奶奶,衣服放在哪里?”
“搁在那吧,”冯雨霁指着门边的桌子说道。
透过镜子,冯雨霁看着丫鬟搁置好衣服,退出了房间后,才缓缓走向了包装好的衣服,如她所料想的那样,这些衣服全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只消一会儿的工夫,萍儿便带着三姨太气势汹汹地上了楼,直奔冯雨霁的房间而来。
“你确定没看错?”三姨太脚踏着高跟鞋,每一步都似乎在敲打着沈家沉闷的空气,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她的妆容精致,柳叶眉喜爱,一双凤眼微瞋,每上一级台阶,周身散发出的威严气息便更甚一分。
“包装是您常去的店,款式也全都是三姨太您定做的那些,”萍儿咬着牙,恨不得帮三姨太出一口恶气。
冯雨霁的房门被丫鬟猛地推开,三姨太踏门便看到正在换衣服的冯雨霁,房间里瞬间被山雨欲来的气息填满。
“晚娘,你来得正好,”冯雨霁满脸堆笑,难掩她眼角透露出的冷冽光芒,“我正想找人帮我参谋参谋这衣服适不适合我,我在店里挑花了眼,檀书一个大男人又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这颜色老气了点。”
三姨太听得出冯雨霁话里有话,说颜色老气,意在指自己上了年纪,但她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怒火,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是衣服老气,是人老气!”
说完这句,仍觉得气火难消,便瞥向一旁堆起的衣服,随手又拿出一件来,“不如你试试这一件,跟你比较配,不过我猜你妓人的出身应该不喜欢这么保守的。”
三姨太当着冯雨霁的面,撕开了旗袍的开衩,撕到了腰部,三姨太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挑衅地说道,“这就合适了。”
一旁的丫鬟故意笑出了声,从三姨太手中接过衣服,递给了冯雨霁。
冯雨霁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被撕破的衣服,头痛般地皱起眉头来,“晚娘下手可太快了,您不知道,这衣服全省城就这么一件,店老板说是有钱的姨太太订制的,我好话说尽才好不容易抢下来的,被您这么大手一挥,我可算是白忙活了。”
“看你这话说的,你让我帮你参谋,我好心给你拿主意,倒落个我的不是了。”
“我倒觉得三姨太把衣服这么一改,更适合少奶奶了,”萍儿插了一嘴,给三姨太递去话头。
“那还不赶紧帮少奶奶把衣服换上。”
得到三姨太的指示,萍儿放下衣服,伸手便去脱冯雨霁的衣服。冯雨霁厉色抬手,给了萍儿一个巴掌,三姨太像是早就猜到那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冯雨霁一个巴掌。
“别说你不知道这些衣服是我订的!”三姨太的声音尖锐,夹带着足以燎原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刀刃,要将空气划出血来,她恶狠狠地拉着冯雨霁的胳膊,“把她身上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萍儿无端吃了一巴掌,自然也是怒火中烧,上前将想要反抗的冯雨霁推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冯雨霁的衣襟两端,不合身份的精致指甲几乎嵌入了织物之中,冯雨霁越是抵抗,萍儿的动作越是激烈。
冯雨霁的衣服在萍儿的扯拽下,前襟裂开了一道狰狞的扣子,几颗纽扣应声落地,在硬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此同时,一个带着心形吊坠的项链掉在了地上,滚落在三姨太的脚边。
三姨太看到了地上的精致吊坠,皱起了眉头,她上前捡起了吊坠,吊坠打开,里面是一张亲密的合照,一张三姨太和一个男人的亲密合照。
这男人显然不是沈万修,而是当地有名的戏子张善水。三姨太陈美仪和他之间的事,要从陈美仪还没嫁给沈万修开始说起,陈美仪与张善水结识是因为身边的姐妹,陈美仪不是个爱听戏的主,她的喜好全看身边那些闺房蜜友喜欢什么,只要能让她们吹捧着自己,陈美仪便乐在其中,有段日子,那些大小姐全都为红极一时的张善水着了迷,昆曲本就难懂,可从张善水口中唱出来却怎么听怎么顺耳,陈美仪身边的朋友都想结交张善水,苦于没人引荐,每次都只能后台潦草地闲聊几句,再难有交集。听人说张善水下了戏喜欢去烟馆之后,姐妹们便怂恿陈美仪去烟馆截他。那时候女人去烟馆是会被嚼耳根子的事,身为陈顺祥的千金,陈美仪似乎占尽了先天优势,隔三岔五地往烟馆跑,只为见那张善水一面。起先张善水并不理会陈美仪,作为一个登台唱戏抛头露面的主,被人知道常泡在烟馆,总归不是光彩的事,不过在得知陈美仪是陈顺祥的女儿之后,态度便有了翻天的变化。
那是陈美仪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他在台上唱曲,她在台下等他,在散场后,陈美仪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跟着张善水上了车。两人的关系很快传到了陈顺祥的耳中,他自然不同意这门亲事,便强行将两人分开,还派人在大烟里下药想要毒哑张善水,张善水嗓子虽然没哑,却也再唱不出咿咿呀呀的好戏了。
后来直到陈美仪嫁给了沈万修,也没能再见张善水,不过说来也怪,在沈万修死前的几个月,陈美仪又一次碰到了张善水,两个恨天不由人的炙热灵魂再次交染成灰。虽然张善水不恨陈美仪,可陈美仪还是觉得愧对张善水,不仅给他买了套外宅,还隔三岔五地送钱过去。
“停手,”三姨太喊道,看着萍儿不明所以的样子,又补充道,“你先出去。”
此时冯雨霁的衣服已经上下撕开,狼狈不已。萍儿还没有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恰逢沈檀谦刚从外面返回到家中,正沿着楼梯回屋,看到萍儿从沈檀书的房间走出来,不由地好奇了起来。沈檀谦上楼的脚步迟疑住,萍儿发现了沈檀谦也忙走向了别处。
三姨太缓缓走到了冯雨霁身边,把吊坠牢牢地握在了手里,厉声问道,“哪里来的?”
冯雨霁略带嘲讽地笑出了声音,“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养的这个小白脸,为了吸口大烟,把你送他的东西全都当卖了,除了你手里的项链,我还赎回了不少其他信物,晚娘想看看吗?”
“你跟我玩这套!”三姨太怒不可遏,扬手便要去打冯雨霁。
一只手从后方握住了三姨太扬起的胳膊,三姨太回过头去,看到了赶来的沈檀谦。
“晚娘,何至于动那么大的火气?”
沈檀谦上前扶起了被逼迫到角落里的冯雨霁,冯雨霁一瘸一拐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脚上的旧伤,因为方才的推搡,又渗出了血。
三姨太看着沈檀谦那张冷峻的脸,咬紧了牙关,三姨太心里门清,把事情闹大,对自己那是百害而无一利,“你给我走着瞧!”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三姨太转身离去。从冯雨霁那里离开之后,三姨太出了沈宅,先是跟几个牌搭子打了几圈麻将,日落后才匆匆离开。那时外面雷声轰隆,黄包车将三姨太拉到了巷口,三姨太给了钱,站在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巷子前,她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憔悴,满怀心事的步伐也有些迟疑。
在临近巷尾的时候,三姨太停下了脚步,前方的透着暖光的窗户传出男女嬉笑的声响,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一次掀起了波澜,三姨太从包里拿出了钥匙,站在了门前,颤抖的双手推开了房门。
三姨太看到张善水和他的情妇正躺在床上分食着烟土,情妇身上穿着三姨太的绣花丝绸寝衣,桌子上的胭脂首饰全都是被用过的痕迹。愤怒和冷漠参半,三姨太愣愣地站在门外,怎么也想不到张善水竟然会如此对待自己。床上的两个人试图用被褥遮掩自己的身体,张善水甚至还恼羞成怒起来,斥责三姨太。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礼拜的时候才能见面吗?”
床上的女人拉着张善水,显得惊恐,“她是谁啊?”
“别废话!”张善水怒斥了一句,随后穿上了衣服,把地上女人的衣服丢给了她。
“那是我的衣服!”三姨太全身紧绷,许久之后,抓到了情绪的出口,“她穿的是我衣服!”
“再买就是了,”张善水说道,“又没几个钱!”
“买?你拿什么买?跟我在一起,你花过一个子吗?吃我的,用我的,还背着我养女人?”
“那都是你欠我的!”张善水说,“如果不是你爹毒哑了我的嗓子,我至于沦落到现在这境地吗?都是你欠我的!”
“是不是她勾引你的?”三姨太想要朝着张善水发火,可悲的是她竟下意识觉得他说得都对,可悲地认为是床上的女人勾引的张善水,于是把愤怒转嫁了出去,她一把拎起桌子上的茶碗扔向了床上的女人。女人闪开身子,茶碗砸在了地上,粉成碎末。
“有完没完!你不看看自己什么岁数了!”张善水推开了发了疯的三姨太,关心起床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
要说三姨太年老色衰,绝谈不上,不仅三姨太,就连二姨太的脸上也难见一丝细纹,只不过阅历磨去脸上的青涩,比起床上的女人,三姨太占不了年纪上的便宜。
“那你就把我给你的钱,全都给我吐出来!”三姨太拉扯着张善水的衣服,张善水也不惯着三姨太,再次将她推倒在了柜边,手刚好按在了碎掉的茶碗上,鲜血浸染指尖,但她丝毫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
张善水没有关心三姨太,而是催促着女人离开,“你先回去,改天再去找你。”
“她不准走,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别闹了!”
张善水只想息事宁人,可是三姨太如同发疯的老虎一般扑了上去。张善水反手拉住三姨太,狠狠在三姨太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只听得一声脆响,清晰可闻,随即是三姨太本能的痛呼声,诧异与屈辱交织的眼泪夺眶而出,湿花了她精心描画的妆容。
三姨太狼狈之态尽显,懵在了原地,但她看到女人离开,又回过了神,怒吼着咬在了张善水的胳膊上,张善水痛得松开了手,一把拽住了三姨太的头发,将她摔倒在一旁,盘头的发簪掉落在了地上。
看着女人夺门而去,三姨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竟是白天在牌桌上输钱的画面,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发簪,发了疯地刺向了身前的张善水。
张善水当场全身僵硬,倒在了地上。闪电忽至,雷声大作,暴雨如注。三姨太失控的情绪,瞬间跌入了低谷,她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张善水,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
“若是那把打三筒就好了,”三姨太看着张善水的尸体,喃喃地说道,“若是打三筒就好了。”
三姨太跪坐在地上,握着张善水逐渐冰冷的手,她的泪水终于流淌下来,与鲜血一起浸湿了她的衣衫,但她已然无力去擦拭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在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这个世界没有能称之为永恒的东西,除了死亡。她想要去拥抱张善水的身体,想要放声痛哭,可是全身再无一丝气力了,她甚至连跟着张善水一起共赴黄泉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冯雨霁出现在了门外,三姨太错愕地看着冯雨霁,笑出了声音,那笑声听上去比哭声还要犀利。
冯雨霁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房间内,拖起了房间里的尸体,问道,“不来帮忙吗?”
三姨太诧异地看着冯雨霁,察觉到她是在帮助自己后,才勉强地站起了身来。张善水的尸体被搁置在荒野泥土地上,三姨太头发散乱在身前,泥土模糊了她的轮廓,她跪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停地用双手挖着深坑,毫不停歇,湿泥塞进指缝中的痛苦似乎填满了她的内心空洞。
陈美仪是在天亮后回到沈家的,对于她的彻夜不归,沈家似乎没人在意,她用浓妆遮住脸上的伤痕,脸色看上去煞白,哪怕在阳光下,也看不到一丝血色。
萍儿看到三姨太便迎了上去,“太太,您可回来了,昨个晚上,大少爷给大少奶奶订了套婚纱。”
萍儿本以为会得到三姨太的赞赏,怎料三姨太冷漠地看着热情的丫鬟,冷冷说道,“你很喜欢在背后嚼舌根是吗?”
萍儿诧异起来,看向了三姨太,“不是您让我盯着……”
三姨太抬手给了萍儿一个巴掌,萍儿被打坐在地上呆住了,其他下人也都惊住了,这是此前绝不会有的事,大家都知道萍儿与三姨太素来亲近,没有人敢上前,眼睁睁看着三姨太拎起了丫鬟的衣领,往观景池边走。
“都别看了,回去干活!”三姨太呵斥着其他的下人,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三姨太和萍儿,寒冬腊月,三姨太撕掉了萍儿身上的外衣,只留下单薄的内衬。
“跳下去!”
“太太,我错了,”萍儿颤抖着跪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恐惧。
三姨太抓住萍儿的后颈,将她按在了池子中,水花四溅,湿透了萍儿单薄的衣服,这还不算,她还把萍儿整个人推进了池子中。冯雨霁此时站在二层的露台之上,看着院子里,三姨太打骂萍儿的画面。萍儿每从水中出来喘息之时,都会大喊知错了。